可可西芙

即使缩在角落里,我也是这场宏大的文学之旅的一部分。

王安石 | 我死时的一百年

我曾经无数次畅想过自己的死亡,或被子孙围绕闭上幸福的双眼,或孤单地沉默呜咽,我曾经想着自己的幸福与痛苦,曾经衡量自己的人生与财富,曾经幻想着在我死后我的身体是被燃烧成灰烬,还是嫁接到别的身体继续发挥造物主赐予它应发挥的价值?我从未想过,在我死亡的一瞬,我又开始了自己游荡的人生。作为一个没有实体的旁观者,我得以漂浮在无尽的世界,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前往探寻她所好奇的世界。

我愿将这个力量称之为“她”,我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她一定是位女性,因为在这种强大的力量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柔和。那是飞机穿越云层时的烟霭,是微风在湖面掀起的圈圈涟漪,是夕阳落下时从余晖前飞过的大雁,清澈而转瞬即逝的鸣叫寓意着她心底的那层平静以及波澜的爱意。

我与她来到的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山头,准确的来说是一个半山腰,往下看那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若是升到空中,便可以看到矗立在山巅的琉璃宝塔。这是白天,又转瞬即黑夜,清脆的钟声响彻整个山林。在如此宁静的深夜,有位老人睡得并不安稳,他似乎是从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浸湿了他的脸颊。那是一间茅草屋,屋外是一处小溪,溪水遇到石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就在这个月亮并不皎洁的夜晚,他披着一件粗布外衣,掌着半根红烛静静坐在小溪旁,沉默的凝视着溪水与那月亮的影子。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是那以前的人生吗?还是思考水中的鱼与惠子谁更为快乐?

我能感受到我在随着那柔和的力量围着他旋转,那炳红烛摇曳着,仿佛认出了她是谁。它更加用力地燃烧着,一颗颗蜡泪掉落,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石上。沉默的老人似乎意识到了这暖和的秋风,它用力旋转着,蜡烛疯狂燃烧着,烛芯仿佛在跳一只疯癫的舞。那位老人捧起蜡烛,张望着四周,他想要呼喊着什么,却似乎什么都呼喊不出来。

暖风停止了,蜡烛也熄灭了,一滴热蜡滴在他苍老的皮肤上。他眼神中的张望变为一种幽深的宁静,然后拿着那根熄灭的蜡烛走向了茅草屋。我紧紧跟着他,今夜的月光并不皎洁,相信他不会发现一双凝视着他的千年之后的眼睛。

夜过去了,太阳随着公鸡的鸣叫从山的一边爬了起来。老人已经扎好了发髻,牵着一头驴子顶着朝阳走着。过了许久,他掏出一张炊饼,一人一驴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着。过往的秋风时而吹动青草和他的衣衫,不知道他能否与我一样感受到一种柔和的力量,正温柔的注视着他。

江南的秋是如此和蔼,可北方的秋却溅着泥土,踩着兵戈。我想这不是他所知道的事吧。那些推着辎重、扛着长矛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输往西北,随着那种柔和怜悯的力量,我似乎看到了前尘往事。

在那明亮的朝堂上,我看到了那个不能称之为老人的他,多么精美的朝服啊,多么坚定的面庞啊!年轻的帝王正端坐在龙椅上,聆听着面前中年人的谆谆教诲。他或许是走神了,又或许是听入迷了,在他的脑海中正展开一幅伟大的画卷,帝国的版图徐徐展开,从遥远的西方到富庶的江南,从黄沙遍地到无垠的海边,财富与士兵正源源不断地汇聚着,他们凝聚在这座龙椅下,听从着他的调遣。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突然觉得他的祖先是多么的无能啊!如果一个帝王不能拥有更为广大的版图,他又怎么能称之为活过呢?热血在他的胸腔中翻涌,他起身紧紧握住中年人的双手,从此之后他们将牢牢的捆绑在一起,共同实现他心中的那幅版图。

理想永远是热血的,现实永远是狰狞的。年轻的帝王与中年男子有时并不太理解,为什么总有人阻止他们将国家变得富强?又或许,有时候只是中年男子在疑惑,为什么人世离圣贤所缔造的大同社会如此遥远?一只乌鸦飞到了树上,中年人望着它出神,一朵梅花在寒雪中悄悄绽放,几撮雪落在他的手掌上,渐渐被他手掌的温度融化。

他咳了几声,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的母亲不在了,他的兄嫂去世了,他的弟弟死前仍然恨着他,如今就连他的长子也先他而去。就像梅花一样,他们都已经绽放完了,可又像冬天一样,隔一段时间,他们又会回来。

十年过去了,年轻的帝王早已长大,那幅充满着诱惑的版图仍然在他的心里滋长着,可是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生命的有限以及这个国家生命的有限。那幅版图没有消失,只是在不断的萎靡。他终于认清了什么叫做现实,也知道了自己所一直青睐的臣子不是神,而是人,他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他会与自己意见相左,他会老,他会失去。

作为天下最拥有权力的人,他恨会失去的人,他恨没有能力挽留所爱之物的人。面对那苍老的面庞,他只觉得那是摊令人厌恶的腐烂的肉。如今,那已发臭的肉想要离开他,他没有什么能拒绝的。只是,眼角长了皱纹的帝王会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深夜,他为他所勾勒的那幅画卷是那么迷人,如此看来,他已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画师了。

老者离开王城的那天正是深秋,他坐着一条简陋的小船滑出城门。他没有回头看那牢固的城墙,而是弯腰掬起了一捧清水。他知道他虽然离开了,但他与曾经侍奉的帝王所打造的政令将依靠着巨大的惯性流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它将滋养着普天之下的每一位百姓,它将灌溉出一个更好的国家。

至少,在老者心里是这样想的。十年前,他就是带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来见年轻的帝王的。十年间,当无数人攻讦他的政令时,当他的弟弟为此对他谩骂时,他就是怀揣着这捧清水度过的。如今他已经不再是水的源泉,他将成为一个普通人,静静地凝望着这汪水将流往何处。

在时光的河流中,那艘载有老者的船越飘越远了,而我却被困在了原地。那股柔和的力量自顾自地打着转儿,渐渐地繁荣的都城火光满天,厮杀的声音、兵戈的声音,还有绝望的哭声无尽的涤荡着。那长长的北去的衣衫褴褛的人影、那浩浩汤汤的南渡的船队互相交织着,历史的浩瀚拂过无尽的生死,那尾平安远去的小船是那么的幸运,又那么的孤零零。

当历史的尘埃被柔风拨去时,老者正坐在青石上吃着炊饼。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弟弟和儿子在地狱中受着烈火的煎熬。他要去那山顶的琉璃寺中为他们祈福,献上他的所有田产和那间茅草屋。

炊饼吃完了,他用手擦了擦胡子上的碎屑,那胡子已然花白了。他突然想到弟弟生前以美须名于京师,不知到了地下他会如何评价他的胡须,又或者他依然不想见他。小毛驴一边走着一边吃着青草,他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着。还有那柔和的风,挟着一种温柔的眷恋悄悄跟着他,不时卷起树叶沙沙作响。

他会知道吗?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是那么柔和地陪伴着他?如此这般,他的心里会多一分温暖和宁静吗?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在那梅花凋落的冬夜,他在摇曳的烛光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那股柔和的力量缺席了,早在那一驴一人作伴的明媚清晨,她便随他们远去了。如今躺着的是一具死亡的躯壳,一如我的一般。

有时候,我在想,这世界上是否也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凝望着我的一生?她从未打扰,也从未消失。如果有的话,我很想对她说声谢谢;没有的话,也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一生我就是我自己的观察者、陪伴者和那从未放弃过的柔和。

就此别过吧,世界,就像那远去的她,我也曾温柔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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